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  小提琴樂聲中,那堅毅的老人,也忍不住地掩面而泣…

  和朋友一起觀賞美國網球公開賽的電視轉播。
  高齡三十一歲,已經將近兩年未得冠的山普拉斯,居然大發神威,以三比二擊敗阿格西,拿到他生平第十四座「大滿貫賽」的金杯,也成為一九七○年以來最老的冠軍球王。
  「原來以為他不行了,沒想到還能稱王,」球賽結束,朋友站起身說,但接著又歎口氣:「真可喜,也真可悲,不知道為什麼有一種落幕的感傷。」
  「為什麼?」
  「因為這很可能是他的最後一個冠軍,他還能得嗎?」
  「在這之前,大家不也說他過氣了嗎?」我說,「他還不是得了,看看,他今天打得多好。」
  「好,問題是老了,該是說再見的時候了。」

  九一一,世貿的廢墟上正舉行追悼儀式,不知是不是老天也悲哀,紐約地區居然颳起了颶風。
  院子裡飛沙走石,風定之後,到園中檢視,真可以用劫後來形容--向日葵折斷了,盆栽的香蕉翻倒了,玉蘭花的葉梢全變得又黑又黃,曼陀羅只剩下禿禿的枝子,更不用說原本就已經半死的黃瓜藤了。
  也就趁這個機會,為院子來個大清理。沒想到正抓住黃瓜藤往外扯,岳父卻從屋子裡跑出來喊:「還有黃瓜呢。」
  我笑笑,舉起手上剛摘下的細細小小的一條黃瓜:「我已經摘了。」
  「還有花呢,」他又喊。
  「有花又如何?已經中秋了,花還能結果嗎?」

  想起多年前一次奧斯卡頒獎典禮,一位老牌的影帝和影后在台上彼此調侃
-
  「怎麼樣?典禮結束後有空嗎?」老影帝問。
  「可以啊?你還要請我吃宵夜嗎?」
  「當然。」
  「然後呢?請我去喝一杯嗎?」
  「當然。」
  「然後呢?請我去大飯店?」
  「當然。」
  「然後呢?我們進了房間,」老影后對老影帝笑笑,「然後怎麼樣?我們還能做得了什麼?」
  台下轟起一陣笑聲。在笑聲裡,兩個老傢伙顫顫悠悠地鞠躬,拉著手,用勁挺直了腰,走向後台。

  參加北歐旅行團。大概因為屬於「行程緩慢」的那種團,放眼望去,三十七個團員多半是已退休的老人。
  第一天用餐,一個老先生,一手拄著枴杖,一手費力地伸直了去拿盤子,我就幫忙,遞給他,又讓他走在前面,為他夾菜。
  奇怪的是,他有太太,那太太只管自己,不管他。
  連走路參觀時也如此,只見老先生拖著特大而沈重的身驅,一腳輕、一腳重,勉強地跟在隊伍後面,卻不見老太太。再轉頭,才發現老太太早走在最前方。
  直到有一天,與他們同桌吃飯,才知道那是老先生堅持的。「他一輩子做硬漢,二次大戰諾曼第,他做班長,跑在最前面,沒被打死;回家鄉他開五金行,每天一個人搬貨,沒被壓死;現在不能走,他不信,非要來,而且說好了不准我扶,」那太太笑嘻嘻地說,就見老先生在旁直點頭。
  
  瑞典的旅程結束了,到了丹麥;丹麥的「石磚路面」也沒整垮老先生。
  到了挪威,一群人早上參觀奧斯陸「維格蘭雕刻公園」(Gustav Vigeland Sculpture Park)。導遊問老先生,有好長一段路要走,行不行?需不需要安排輪椅?
  老先生搖搖頭。於是又聽見他那一隻腳刮著地面,一隻腳沈沈踏步的足音。偶爾聲音停了,回頭,則看見他正歪著身子喘氣。
  當天就聽說他摔倒了,中餐時看他拿盤子實在太辛苦,我又幫了他一下。
  晚餐,我是帶著妻女在外面吃的,回旅館發現大廳裡坐了一圈人,圍著中間輪椅上的老先生。「他不能繼續了,」有人對我說,「膝蓋裂了,內出血。」
  我和妻過去安慰他,十三歲的女兒也去拉著他的手。
  「可惜不能聽你演奏了,」老先生笑笑對小丫頭說。
  「你不會錯過的,」我說,接著叫女兒回房間拿來小提琴,為他奏了一曲《Bruch Violin Concerto#1》的第一樂章。
  琴音在大廳裡飄盪,突然,這堅毅的老人掩住面,淚水從他的指間流下。

  曾看過介紹鮭魚的影片,最後可以看見那些瀕死的鮭魚,渾身傷痕,鰭已破裂,有些巨大的傷口,清楚地見到裡面淺橙色的肉,難以想像,牠們是怎麼經歷千百哩的逆流和長達兩個月的旅程。牠們多像歷劫歸來的老兵,拄著枴杖、繃著紗布、殘了身軀。這些完成責任的鮭魚,有的早死了,有些依然在溪裡掙扎地游來游去。不知為什麼,這畫面總留在我心底。總讓我想起老山姆,他的腳步他的淚。
  我們每一個人,不正是在生命之流裡掙扎的鮭魚嗎……


by劉墉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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